父親的東西從來不鎖，除了那個抽屜。他不准別人看，大家也不敢看。

直到有一天，父親咳嗽的厲害，孩子們衝進臥室，扶起坐在地上滿臉淚痕的父親， 才看見開著的抽屜和那件整整齊齊的襯衫。

三十多年前，父親常出差，每次出門前，母親都會為他把襯衫燙平，再一件件折好，放進旅行箱。

母親折衣服很小心，不但沿著衣服上的縫線折，而且把每個扣子都扣上。

“不要那麼馬馬虎虎，亂拿亂塞。髒了的放一邊，沒穿的放一邊。穿的時候，別急，慢慢把每個扣子解開來，輕輕抖一下再穿，跟剛燙好的一樣。”母親總是一邊為父親裝箱，一邊嘮叨，“別讓外人以為你家裏沒老婆。” 她又嘟嚷一句：“碰到年輕小姐別太近了，小心口紅弄到衣服上。不好洗，又惹我生氣。”

“你少囉嗦幾句好不好？你知道嗎？”父親笑道，“妳是天底下最體貼，又最多心的老婆。妳呀！連折衣服都有陰謀。”

“不錯！我告訴你，你要是不小心弄髒了，偷偷洗乾淨，再教別的女人為你折，我啊，一眼就看的出來。”
不過，母親總會算著父親出差的日子，多裝一件襯衫，說：“多一件，備用。不是叫你晚一天回來！”

那一天，父親沒晚回來，但衝進家門，卻晚了一步。

父親抱著母親的遺體哭了一夜，又呆呆的坐了一天，然後起身，打開手提箱，捧出母親多折的那件襯衫，放進收抽屜。緩緩地，一個字一個字說：“不准開，不准動！”

當然，他自己除外。尤其最近，父親常打開抽屜，撫摸那件衣服。長滿黑斑的手， 顫抖著從襯衫領口的第一個紐扣向下摸，摸到折起的地方：“瞧，你媽燙得多平， 折得多好！”

可是今天，父親居然指指那個抽屜，又看看兒子，點了點頭。

兒子小心的把衣服捧出來，放在床邊，把扣子一個個解開。

三十多年了，白襯衫已經黃了，尤其折在下面的那一段，大概應為緊靠著抽屜，黃了一大片。

兒子遲疑了一下。父親突然吹出一口氣：“打開！穿上！”衣服打開了。兒子把父親抱起來，坐直。由女兒撐起一只袖子，給老人套上。

“等等！”女兒的手停了一下，低頭細看，小心拈起一根烏黑烏黑的長髮，“媽媽的！”
老人的眼睛睜大了，發出少有的光芒，居然舉起已經黑紫的手，把頭髮接過。

當襯衫的扣子扣好，兒子低聲說：“爸已經去了！”

女兒把老人的兩只手放到胸前，那手裏緊握著的，是一根烏溜溜的長髮。